最苦少年
季羡林应该是民国大师里出身最穷的了。他出生在1911年的山东,穷省中的穷县,穷县中的穷村,穷村里最穷的一家。自出生家里便一年到头是粗粝的红高粱面饼子和咸菜,没钱买盐便把盐碱地上的土扫起来,熬水腌制挖来的野菜。吃到白面,是他童年最大的乐事和目标。
后来,有人想把季羡林打成地主阶级,曾两次派人到其家乡官庄调查,老家的人告诉几位调查的人:他连贫农都不够。他坦言:我绝不是什么英雄,“怀有大志”,我从来没有过“大丈夫当如是也”一类的大话,我是一个十分平庸的人。
幼无大志
1917年春节,季羡林被叔父接到济南,叔父没有儿子,将家族希望全部寄托在他身上,把他送入最好的学校读书。不过,彼时的季羡林却是个没什么志向的人。桌上摆着《四书》,看的却是《彭公案》、《济公传》、《西游记》、《三国演义》等旧小说…………。向往神秘的武术,季羡林听信一个小朋友的信口开河,竟还真在米缸中猛练铁砂掌,把双手戳得鲜血直流。
还好,叔父管得严,季羡林的成绩还算上中等。考初中的时候,以他的成绩,努把力,也能考上鼎鼎大名的第一中学。但季羡林选择了当时被称为“破正谊”的正谊中学。“正谊虽‘破’,风景却美。背靠大明湖,万顷苇绿,十里荷香,不啻人间乐园。”季羡林说。后来,季羡林这样自我调侃: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幼无大志。
无心插柳
正谊中学的日子,成绩不能算坏,总在班上前几名,但从来没有考过甲等第一。升入山东大学附设高中文科班后,季羡林像是换了一个人。在班里成绩拉下所有其他人一大截。平均分超过95分,是全校唯一的一个学生。其实这个成绩的取得,颇有些无心插柳的意味。是得到了表扬的季羡林,“虚荣心被抬了起来”,从此认真注意考试名次——四次期考,得了四次甲等第一。
飞扬青春
开启了学霸模式的季羡林高中毕业后,被清华和北大两所大学同时录取,最后选择了有出洋机会的清华。和所有年轻人一样,叛逆、浮躁、爱吐槽,爆粗口。
清华园里的日记将他的生活如实记录下来:
1932.12.21
说实话,看女人打篮球……是在看大腿。
附中女同学大腿倍儿黑,只看半场而返。
1933.4.29
因为女生宿舍开放,特别去看了一遍。
一大半都不在屋里。
1934.5.17
我今生没有别的希望,我只希望,
能多日几个女人,和各地方的女人接触。
日记将出版时,编辑曾提出“做适当删减”,季羡林的意见则是:“决不删,我七十年前不是圣人,今天不是圣人,将来也不会成为圣人。我不想到孔庙里去陪着吃冷猪肉。我把自己活脱脱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。”
季羡林的选择,正应了那句话:若真无悔,那人生该多无趣啊。
江湖过客
从清华园毕业后季羡林便陷入困境,学的社会学科,公费留学无望,家贫无力自费留学。正苦闷时,接到母校济南高中的橄榄枝,邀他回母校做国文教员,这好似绝处逢生。
重要的是校长需要为自己的派系拉拢力量。问题随之而来。吹牛拍马阿谀奉承?手把手教他都学不会。很快,他就成了派系斗争中最不入流的一个。
未配妥剑,出门已是江湖。
1935年,经冯友兰先生斡旋,清华大学与德国签订交换学生协议,季羡林报名应考被录取,
江湖喧嚣中的寂寞,毕竟不如自己清静中的热闹,少年总有江湖梦,醒来已是过客人。
君子慎独
来到德国,季羡林才发现,偌大一个世界,整个欧洲,正在法西斯点燃的战火中煎熬。战火的蔓延,断了与故土的一切消息,有家难回。
…………
随着德国、日本的相继战败,季羡林看到了归家的希望:“我要离开了。我的祖国需要我,我的家人也需要我。”
哭着笑了
二战结束后,季羡林就辗转取道回到落别十年的祖国。经陈寅格推荐,被聘为北大教授。20年间,创建了东方语文系,开学术之先河。
就在他的学科研究刚刚初见成效,便迎来了空前绝后的运动。
在北大中,第一个跳出来唱反调的季羡林,接受接二连三的批斗折磨,即使饱受折磨,季羡林非但未咒怨,反观整部《牛棚杂忆》中,全部以幽默甚至是调侃的笔调:我现在在被批斗方面好比在太上老君八卦炉中锻炼过的孙大圣,大世面见得多了,小小不然的我还真看不上眼。这次批斗就是如此。规模不大,口号声不够响,也没有拳打脚踢,只坐了半个小时喷气式。对我来说,这简直只能算是一个‘小品’,很不过瘾,我颇有失望之感。总起来看水平不高,如果要我给这次批斗打一个分数的话,我只能给打二三十分,离开及格还有一大截子。
时尚达人
1946年,季羡林从德国回到上海时买了一件雨衣,一穿,就是几十年。有一天,一位专家说:你的这件雨衣,款式真时髦!原来50多年前流行的款式,又成为当下的流行款式!这让季羡林哭笑不得。
后来,有人为季羡林冠以各种时尚的帽子:国学大师、学界泰斗,国宝。但季羡林一直坚辞这三顶桂冠,原因如同他一件雨衣穿了几十年一样,他还是那个穷少年,只想朴素地做自己。
耿直男孩
1986年,季羡林写了《为胡适说几句话》一文,一时间,激起千层浪。那个年代人人谈“胡”色变。季羡林却认为,胡适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有这重要地位,这不只是对胡适个人的评价问题,也是涉及到许多重大学术问题的大事。自己有必要站出来说真话,还胡适以真,还文化以真。
杨澜对季羡林有一次电视采访。杨:你放弃了国外优越的工作条件,到底是什么驱使你回国呢?季:钱多,当时一个副教授五十元,一个正教授八十元。而当时一石谷只两元钱,薪水和物价实在很悬殊,因此选择了回国。
人们常说“两年学说话,一生学闭嘴”,而季羡林告诉我们,学说话其实不必两年,只需要记住十个字:“假话全不说,真话不全说。”
无法无天
季羡林95岁的时候,有人来医院拜访他,当问到他身体情况时,老爷子满不在乎的两眼一翻,说:“我的身体还可以”,继而又故作义愤填膺状,道:“唯一的变化就是头发没有了,简直无法无天。”听到没,老头子开始浑似顽劣少年,无法无天了。
归来少年
曾国藩有著名的人生三境论:少年经不得顺境,中年经不得闲境,晚年经不得逆境。季羡林近一个世纪的人生历程犹如主动选择停留在了少年——其实哪有什么真正的中老年,只是太多人忘记了青春的荒诞,也失去了敢于笑着直面荒诞生活时的无法无天。
我相信,一个在沧海中失掉了笑的人,决不能做任何的事情。我也相信,一个曾经沧海又把笑找回来的人,却能胜任任何的艰巨。
所以,他出走百年,归来时仍是少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