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以前写过一篇文章，叫做《那些说齐白石小气的人，来听我说几件事》，获得了4万多的阅读量，可见认为齐白石小气的人，真的是不少。

翻案有没有成功，我不知道，但是我知道，齐白石这个人，只是不想让别人占他便宜，当然，他也不占别人便宜。

其实，他是非常善良的好人，对他的家人，徒弟，挚友，以及穷亲戚，穷邻居来说。他们之间的友谊，今天读起来，还是让人觉得单纯可爱。

比如，他和徒弟周铁衡之间的故事，这样的师徒情谊，让人羡慕。

一段大和尚带来的师徒缘分

1957年，齐白石病逝。一个远在辽宁沈阳的中年人，听闻噩耗，远赴北京奔丧，悲痛欲绝。此后，他半年不吃荤食，不剃胡子头发。

这个人，名叫周铁衡，是齐白石的爱徒，也是齐白石的挚友。

周铁衡像

周铁衡1903年在河北蓟县出生，父亲是晚清言官，乃是文人世家。清王朝覆灭以后，周家搬到奉天。燕赵慷慨之士，从此扎根东北。

周铁衡从小就喜欢绘画、书法和篆刻。成年以后，他尤其喜欢吴昌硕。吴昌硕号“大聋”，周铁衡就自号“半聋”。

周铁衡十六岁时，奉天慈恩寺举办法会，北京衍法寺方丈瑞光大法师应邀来沈阳参加盛典。瑞光法师认识周铁衡的父亲，凑巧看到了少年周铁衡的书法、绘画和篆刻习作。

瑞光法师想起一个自己认识的画家，叫做齐白石。于是他对周铁衡的父亲说：“北京有个齐白石，现今名望不重，将来必是扛鼎人物。名师出高徒，待法会完毕，我带铁衡进京拜齐白石为师。”

那是1920年，齐白石刚开始北漂生涯，还借住在法源寺寺院里。瑞光法师独具慧眼，带着周铁衡去了北京。

临走时，周铁衡的父亲给儿子拿了一些银元，说道，“拜师时让法师交给齐老师。到北京听法师话，再买些鲜货、点心作为见面礼。稍住两天，不要学画心切，喋喋不休，令齐老师心烦，又碍于大师情面不便教训。事后自己去前门火车站打票回奉天。”又让先生去吉顺丝房取些绸缎、洋布给白石老带上，作为见面礼。

有人说，看来周老先生已经知道了齐白石爱钱的性情，让儿子多拿些钱财过去拜师，也算是对症下药。

齐白石爱钱真是要被黑出新境界了。但是画事君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：孔子收徒弟，还要肉干作见面礼呢！你要学本事，这些是应该有的礼数啊。

于是，周铁衡在齐白石寄居的法源寺下跪拜师，撩起特意穿的拜师长袍，磕了三个响头，便成了齐白石的入室弟子。齐白石说：“铁衡的出身比我强多了，穿戴整齐，雪白的袜子，瑞蚨祥的鞋，且聪睿不俗。我入湘绮师门时，连袜子都没有。”

随后，周铁衡拿出三册习作请老人过目。一册是山水、花鸟、人像的册页，齐白石看完，说要再放一些，不可拘泥于古人。二册是篆刻，老人说东北陆小轩果然教的不错。三册是工楷抄录书对、五七言诗。老人说：“第三首《咏蜻蜓》‘玛瑙翻飞翅，铿锵玉琅玕。’与李长吉（李贺）‘至今敲瘦骨，尤自带铜声’相似。李长吉是鬼才，学他要慎之又慎”。

今天看来，这些看似简淡的话，实际都是金玉良言。

齐白石对周铁衡又说：“以我为师，诗书画印不可偏废，铁衡基础不错，今后要兼收并蓄，意会之处，须心领不必言传。

周铁衡当时并不明白这几句的意思，但是他们终究成了师徒。

成为了齐白石的弟子以后，周铁衡每到学校放假，就常去北京请教齐白石，将诗稿、绘画、篆刻、书法作品送呈白石老人处批阅，老人也偶有答赠。

在成为师徒的岁月里，齐白石对周铁衡是真心以待。

他将徒弟介绍给京津画界名家陈半丁、徐燕孙、潘絜兹、胡佩衡、金潜庵等人认识。又通过人脉关系，介绍他去故宫博物院参观，让铁衡有幸得见皇家所藏之历代真迹。他还画了葫芦、鸡雏、豆荚、虾四帧册页送给周铁衡，白石说：“我写此皆家山风物，矜持者说此俗物必不入画，见此如见故人，当不负樾溪相公。”白石老人六十九岁时，胡夫人怀孕，想吃东北蘑菇，周铁衡给老师寄去。白石老人为周铁衡画了一个白菜蘑菇扇面相赠。

款题：“铁衡仁弟曾由奉天寄赠鲜蘑菇，余加以白菜报之。己巳冬兄齐璜。

你是我学生，我为你治印

周铁衡的父亲也很喜欢齐白石的篆刻，上世纪二十年代，周老先生得到了几块比较好的寿山石，于是就差人送到齐白石那里。请老人为周铁衡治祈寿印。

齐白石老人于是刻了三方印章：“鹤”、“金石长寿”、“梦兰生”。下面我们就欣赏一下这三方印章。

齐白石 刻寿山连江黄石随形章
印文：鹤
边款：白石

齐白石刻寿山石印章
1927 年作
边款：丁卯九月，白石老人

金石长寿，送给老人家蛮赞的。

齐白石刻寿山坑头牛角冻石扁方章
印文：梦兰生
边款：白石

梦兰生这方印看起来活泼自然的多，内容也很文艺。我也想买。

周铁衡为人比较老实，拜师之后，齐白石与他一直保持着亲密的师徒关系。1936年以后，分别应周铁衡之请，齐白石又为他治印三方，分别是“铁衡”、“周德舆”和“周铁衡”。

“周铁衡”印

周铁衡作为齐白石的学生，是非常得到信任的，因为他不仅仅学画，还帮齐白石做一些卖画卖印的事。要知道，齐白石能把手里过钱的事情交给别人，那是真的不容易。

民国时期，很多在华的日本人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向往，齐白石的买家中也有不少日本人。当时，有一个日本文化商社驻沈代表叫西哲太郎，他就通过周铁衡买了很多齐白石印章。

比如1927年末，他就请齐白石治了三方印，分别是“老哲”、号印“杏盦”、藏印“西家珍藏”。齐白石在落款中尊称西哲太郎为“西先生”，这称呼倒是蛮有意思。

“杏庵”

“西家珍藏”

1928年和1930年，西哲太郎又通过周铁衡，求得齐白石为他儿子治印。分别是姓名印“弘”、“毅”，自用印“缄”、收藏印“墨缘”、名印“西哲”和闲章“书画癖”。

1945年，日本战败投降，西哲返日前，将所藏之印尽皆赠予周铁衡，多达五百余方。

后来，白石老人还为周铁衡治了一方印，叫做手艺买卖官，这个称呼中间人的名称好有趣。

我老婆说，这印谱很珍贵，得先见钱再交货

说起周铁衡帮齐白石当中间人做生意，有一个有趣的故事。

日本文化学者长桥先生，曾委托周铁衡购买齐白石的一套印谱。这一套印谱，乃是齐白石亲自将自己所刻三百枚印章钤印上册，集合而成。齐白石有一个名号叫做“三百石印富翁”，说的就是这三百方印。

1939年9月，在周铁衡向齐白石表明长桥先生的购买印谱的意愿之后，齐白石先写了一封信：

“半聋弟，承复函收到。予近十年来，将三百石刊完。前数年，自搨印草十余册，每册四本，每本四十余印，不到五十，纯属闲话。诗句、词句等等。石无小者，大者有二寸余。乃厚泥上（等）朱砂所搨。当时定价，每四本伍十元。顷接弟函，即与姬人商之。答曰：所存只三册矣。此三册已分与儿辈，尚有三子，一人可分一册。又曰：若有意南归，不易搬走。只要无麻烦，先见钱，后寄印草。卖去一册两册可矣，云云。此印草，乃予平生第一种。吾弟相信，可通知前途。前途若怕不好有疑焉，作罢也。予知 弟事多名旺，不暇多闻。故不一一。顺时珍重，小兄璜顿首。廿二号。”

齐白石写给周铁衡的信

齐白石这么长一段文字，说了几件事。

首先是自己亲自拓出来的印谱实在是稀有，用的好纸好朱砂。

他老婆说，只剩下三册，要分给三个儿子。不想卖。

但是老婆又说，以后要南归，嫌麻烦不愿搬走。也可以卖。只是他老婆要先见到钱，再寄过去印草（印谱）。

最后说如果买主嫌麻烦，那就算了。

齐白石借着老婆的嘴，表明自己要先见钱再交货，还说自己这东西生平第一，爱买不买，硬气得很。

他的学生周铁衡，当然明白老师的心思，回函给长桥先生，直接要钱：齐白石印草已到，值价五十元。

周铁衡写给长桥先生的信：“长桥老兄雅鉴，前兄注文，齐白石印草已到，值叚五十元。今随函寄去请我兄细赏为要。便中代弟问华亭先生夏安。端此，敬白，并候近安。齐师信内不敢言有要人。弟周德舆顿首。五月十八日。”

周铁衡就这样完成了中间人的任务。

在艺术家、中间人、买家的往来信件中，我们可以看到齐白石的阳春白雪与柴米油盐。传统文人一般都比较避讳谈钱，齐白石虽然自诩文人，但不避讳谈钱。

爱钱不是错，凭本事，站着挣钱，更不是错。

话说白石手拓，一套四本，五十元也不贵啊。

周铁衡也很喜欢这套印谱，于是他假托瑞光法师的名义，给自己也买了一套，万般幸运，得以保存到今天，也就是图片上这套。所以它的上款是雪厂，也就是瑞光法师的名号。

更幸运的是，这套印谱今天再现匡时拍卖，我们才得以近观。

卖画收钱和单刀直刻，都是齐白石的个性

晚年的齐白石对自己一生从事过艺事排过一个次序，自认为“诗第一、印第二、字第三、画第四。”

画家本人评判自己的话自然不能全当真，但就齐白石的篆刻而言，其成就实不在绘画之下。

他在篆刻方面的独创形式和技法，堪称中国篆刻史中的一次重大转折。

白石老人在篆刻

齐白石在篆刻方面的独家把式，主要体现在他的单刀直刻技法上面。

此处科普一下，刻印有“双刀法”和“单刀法”。

双刀法刻一个线条，先沿一侧刻一刀到底，然后旋转印面180°，从对面的另一侧再刻一刀回来。

而“单刀法”则是在刻完第一刀后不旋转印面，直接按同一方向下刀刻线，甚至在刻白文线条时仅用一刀完成一条线。

打个不恰当的比方，有点像衣服是包边还是散边。包边的效果整齐，但散边的风格自由。

最早的单刀法主要用于刻边款。边款就是印章四周刻上字用以落款，比较随意。

石章刻边款的始创者是明代文彭（文征明的儿子），他刻边款像刻碑，先写上字，再依墨下刀。文彭是用双刀法，所以笔划看起来很圆润。

文彭印章“琴罢倚松玩鹤”

后来明朝篆刻家何震，创造了一种刻边款新技法，他不用墨笔书写，操刀便刻，而且一笔只刻一刀，痛快淋漓，刀味儿十足。

何震“放情诗酒”

何震以后的印人没有他那么大胆，大多还是采取双刀法刻印。直到乾隆时期，丁敬（西泠印社创始人）、蒋仁（清代篆刻家）、黄易（清代篆刻家）等人开始用单刀法刻边款。用单刀法刻边款于是逐渐流行起来。

丁敬 “豆花村里草虫啼”

但此时，粗率直爽的单刀法，也只能在边款上发挥。印面上的正文，大家都是很讲究的。比如民国很流行的陈巨来刻的细朱文，非常细致讲究。

直到咔嚓一个大雷，齐白石出现了。他把单刀直刻的方法，用在了印章的正文中。

齐白石说“……通常刻印，为求工整，一刀刺（la）去，一刀刺回，如此统计，横竖工作，即共为四个方向。一般刻印者，往往四面下刀，甚至不分方向，任意转动，刀锋在石块上随处可下，此种刻法，为余所不取。”

单刀法示意图

由于齐白石刻印，篆刻刀只在一个方向上行进，所以刻出来的笔划就会出现一边光滑一边粗糙的感觉，这就像是山水画里用侧锋画出来的大斧劈皴的效果一样。刚开始我们看到那方“鹤”的印，就是如此。

“鹤”

齐白石篆刻原石“斯文”

齐白石曾说：

“余之刻印，始于二十岁以前，最初自刻名字印，友人黎松安藉以丁、黄印谱原拓本，得其门径。后数年得二金蝶堂印谱，方知老实为正，疏密自然，乃一变；再后喜天发神谶碑，刀法一变；再后喜三公山碑，篆法一变；最后喜秦权，纵横平直，一任天然，又一大变。”

由此可知，齐白石的篆刻其实受到了丁敬、黄牧甫、赵之谦的影响，后来又因为喜欢天发神谶碑、三公山碑和秦权书法，篆刻风格也跟着变化。

《天发神谶碑》局部

可见齐白石的奇特印风，虽是独造乾坤，却也暗有源头。决绝地与传统断舍离，是无法成就一种站得住脚的艺术新风格的。

再相遇：是你的，终归是你的

艺术品的寿命很长，但生命脆弱。天灾人祸，瞬息之间便可以将稀世珍宝化为靡粉。齐白石为周铁衡治的印，一直好好保存，但到了文革时期，也遭到了灭顶厄运。红卫兵小将们发疯一样的抄家烧文物，这一批印章，也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所踪。包括齐白石给他治的斋号印：半聋楼。

齐白石为周铁衡治印“半聋楼”

然而，命运有时候巧到你不敢相信。

1974年末，周铁衡的四儿子周维新先生插队回城，偶然在城门附近看见一个老太太售一大漆小木箱。周维新一眼望去，就认出这箱子是周家旧物。打开一看，箱中所盛，皆是其父周铁衡所藏图章。其中不乏丁敬、缶老、白石老人等旧作四十余方。

周维新心里一阵狂喜，赶忙到处凑钱，卖了他大姐宋拓的永久牌自行车，得了180元（彼时永久自行车非常贵重），又在互助会借了40元，凑了220元，从老太太手中买回这一批东西，其中包括十六方齐白石所刻印章。

不过，这也只是周家旧藏印章的一小部分，其他曾藏于周府之白石老人之印还有近五十方，渺于市廛，不知何日才得相见。

最后，我们再来欣赏一下这幸存的16方印章吧，他们由白石老人刻出，再经白石老人手拓，有的由徒弟周铁衡卖出再受赠，有的是一直保存，又经过了文革的流离，和奇迹般地重逢。

多么令人唏嘘的故事。

LOT4538

齐白石 为周铁衡刻寿山芙蓉石印章

印文：周铁衡

边款：庚寅三月中旬，白石九十岁刊。

出版：1.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2.《齐白石印影续》P98，荣宝斋，1991 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2.4×2.4×5.6cm

LOT4539

齐白石 为周铁衡刻寿山石印章

印文：周德舆

边款：铁衡弟，白石。

出版：1.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2.《齐白石印影续》P97，荣宝斋，1991 年。3.《齐白石印风》P26，重庆出版社，1999 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2.2×2.2×8.4cm

LOT4540

齐白石 为周铁衡刻寿山石印章

印文：铁衡

边款：白石，丙子。

出版：1.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2.《齐白石印影续》P224，荣宝斋，1991 年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2.2×2.2×8.4cm

LOT4541

齐白石 为西哲太郎刻寿山白芙蓉石印章

1927 年作

印文：西家珍藏

边款：西先生属，丁卯秋白石。

出版：1.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2.《齐白石印影》P61，荣宝斋，1991 年。3.《齐白石印汇》P19，巴蜀书社出版社，1992 年。4.《齐白石篆刻集》P58，人民美术出版社，1997 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3.9×1.2×4cm

LOT4542

齐白石 刻寿山黄杜陵石扁方章

印文：藤城园

边款：内山先生，白石。

出版：1.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2.《齐白石印影续》P219，荣宝斋，1991 年。3.《齐白石印风》P31，重庆出版社，1999 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3.9×1.2×4cm

LOT4543

齐白石 为西哲太郎刻寿山五彩芙蓉石椭圆章

1930年作

印文：墨缘

边款：西先生，庚午白石。

出版：1.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2.《齐白石印影续》P199，荣宝斋，1991 年。3.《齐白石印风》P57，重庆出版社，1999 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4.5×2.6×6.6cm

LOT4544

齐白石 为西哲毅刻寿山石印章

印文：毅

边款：西先生之公子属，白石。

出版：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2.2×2.2×5.3cm

LOT4545

齐白石 为西哲太郎刻寿山高山石印章

1927 年作

印文：杏庵

边款：西先生，丁卯白石。

出版：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2.2×2.2×5.3cm

LOT4546

齐白石 为西哲太郎刻寿山高山石印章

印文：西哲

边款：白石。

出版：《白石印草》，齐白石手钤，民国年间。

备注：作品直接得自周铁衡家属。

3.3×2×3.5c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