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代刘松年《斗茶图轴》
宋代雨点釉,是博山人对世界陶瓷史的重大贡献。唐代黑釉是它的母体,北宋时期铸就真身,金达高峰,元末明初,复又消声匿迹。到了民国二十五年,博山人侯相会复试制成功,旋又消失于战乱。六十年代,博山人周占元再次研发成功。七、八十年代,淄博美术陶瓷厂恢复研制生产,惜1983年圆窑改建后时断时续。
我端详过侯相会、美陶的雨点釉,从品相上看,雨点大小不均若隐若现,难以跟宋代雨点釉媲美。直到又过了三十年,周占元的儿子周祖毅,承继了宋金以来的雨点釉精髓,凭借超人的悟性,完成了与宋代雨点釉的深度对话,把雨点釉推向了中国黑釉发展史上的一个巅峰,完美至臻,简极到奢。
雨点釉何以这么神秘?暗藏着一种什么密码?这些问题,答案就在周祖毅那里,我认为,周祖毅可谓宋金以来与雨点釉身心灵合一第一人。
山东省陶瓷艺术大师周祖毅
从1993年开始,周祖毅工作之余,就在父亲的窑上钻研雨点釉。父亲说,你看老祖宗留下这么多好东西,我们眼看着一天天老了,谁来干呀!父亲的话,一锤锤砸在周祖毅心上。
2007年,42岁的周祖毅辞职钻进了山头的窑炉窝。唐代博山的黑釉瓷曾盛极一时,宋代的雨点釉、茶叶末釉著称于世,这么好的一个名贵釉种,为什么这样可遇而不可求?是我们造化不够?还是缺少虔诚?他要彻底揭开这个千年之谜!
周祖毅出生在北国陶苑博山山头镇。宋金时窑业繁荣,元末战乱,明、清复兴,“陶者以千数”。周祖毅家族,就是这“陶者以千数”中的家族之一。父辈陶瓷八兄弟,大爷周元泰,擅雕塑造型设计;二爷周运元擅烧成,1956年,代表陶瓷系统去北京参加全国先进生产者代表会议,受到毛泽东、刘少奇、周恩来、朱德、陈云、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亲切接见;三爷周康元擅施釉、药窑;四爷周怀元擅陶瓷彩绘;五爷周玉元、六爷周贞元、七爷周洪元都擅长陶瓷烧制和温度控制。那时烧成是大头,技术活,是陶瓷成败的关键。父亲周占元则是集大成者。母亲也是陶瓷雕刻艺术家,深得陈贻谟、冯乃藻口传心授。
周祖毅幼时,即随着父母学陶,从最基本的陶瓷设计,从小件的茶壶、杯子开始,逐渐对原材料的取材、造型设计、半成品制作、产品烧制有了初步掌握。其间,他也对父辈们披肝沥胆的“火中求财”之路感同身受。
1960年,三年自然灾害。父亲周占元离开博山陶瓷厂,领着一二十个人先去江西景德镇、后去安徽各地,当窑把式。回乡后,周占元有了想法,就领着十六个人,白手起家,租赁博陶闲置的窑炉和厂房,建了村办的建中陶瓷厂,建了两只倒烟式圆窑生产陶瓷,很快走上了正轨。产品有大鼓墩、汤罐、蒜臼、瓜罐、暖瓶等民用品,后来又做仿古陶瓷,观音像、龙瓶、笔架、台灯、骏马、烟灰缸、花插、文房用具等。周占元施展十八般武艺,一时赢得赫赫声名,“周老八”的绰号盖过了他的实名。七十年代停了圆窑又租赁学校的闲置场地建了方窑。
在总结圆窑、方窑利弊的基础上,周占元又设计建造了八卦圆窑,冥冥中和谐了阴阳五行。八卦窑分为四个燃烧室,分别能够控制。周祖毅烧过八卦窑,他看到窑内火焰几乎没有死角,烧出的厂品很均匀:“两个人可以分别看两个火,我烧一小时,你再过来烧一小时,交换一下,这样一倒替,出来的产品十分一致,从上到下几乎没有死角。”许多人都来模仿周占元设计。
周占元做成了雨点釉,也是侯相会的无意之功。侯相会没有自己的窑,谁烧窑烧得好,就到谁家去,占几个匣钵,付多少钱,来烧雨点釉。侯相会就在李家窑、北岭、福山、山头各家的窑上转。当时周家窑声名在外,那时候侯相会就在周家窑场门口那里一个门房嚯啷药土,周祖毅的父亲还不大,亲眼见国侯相会摆弄雨点釉,点滴记在心里,到了自己开陶瓷厂的时候,把试制成功的雨点釉用在了龙瓶上,出口日本。
天目釉
“短短三十年时间,经历了中国制陶史上几千年没有过的改变——馒头窑、方窑、隧道窑、燃气梭式窑和电热窑。对配方、烧成极其敏感的雨点釉,不仅未受其乱,反而在烧成技术的变化中获得新生?”这是我的疑问。
周祖毅的解读,出乎意料的平淡。
其实雨点釉也不复杂,主要看气氛。与天目釉不同,它是氧化焰。天目釉在高温阶段呈流动状态,雨点釉在高温时是静止的:“铁系雨点析晶体在釉面上鼓泡,升起来再趴下,泛出来的铁系结晶浮在陶器上,而建盏油滴、兔毫,都在高温时流动,它的液态比也就是密度,是不一样的。故博山雨点釉与南方油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形态。”
1977年,日本人来博山学油滴和天目釉,有人担心盗艺。周祖毅认为,“实际上他们看你的工艺没有多少东西,窑炉少多少温度?一句话的事,主要是釉子,你一霎霎看不见,他把领带一角蹭了你的釉子,釉子就被他带走了。日本将黑色的茶盏奉为神器,作为一种很神圣的器物,豪华庄重,品茶时又有欣赏的过程,增加了一种氛围和美的享受。”
周占元当年的成功,用的是古法。药土先充分晒干、晾干,粉碎,以水浸泡、沉泥,过滤,晒干、晾干,再浸泡。充分浸泡以后再搅拌,稍微一沉淀,把上面那些清水过出来,粗颗粒与杂质不要,清水实际是不清的,里头还是有泥,再沉淀,沉淀以后,再搅拌起来,再取出澄清的药水部分,继续搅拌沉淀,再抛去杂质,把药水盛出来,如此三次,才是那个雨点釉的釉药。
当下周祖毅还是就地取料,在附近的村落里寻找能用的土:“一是看颜色。拿土在阳光下用手指一捻,你就感觉出来了。这就是经验。这个土行不行,好不好,这一捻就八九不离十。取回来,浸泡,搅拌,上窑里面试验。”这种釉变之后叫日本人神魂颠倒的土,就是博山人脚踩脚捻的黄土,老百姓叫白菜土。用在制陶工艺上,学名叫药土。
“我每走到一个地方,就像有了职业病,就是瞅寻土。走在高速路上,眼睛都不闲着。开车到章丘,就瞅着高速路边的黄土,那就是药土。第一次走济青高速南线,咦?这个土好像还有点味来!就放慢车速,我看到以黑陶著称的龙山文化,就是基于这一脉水土。很多挖土、刨土的土窝、茬口的地方,我特别得去看一看。先看颜色,发红的黏土、发黄的烧土都不行,得像粪土,白崚嶒的,黄白色,松散的,一捻就成粉面的,就是它了。”
当你拿起一小块黄土,只有行家才有精准的感觉。
“雨点釉的难度在于它的不稳定性,这也正是雨点釉的魅力,它的神秘就在于不可想象。你就是按部就班,严丝合缝按设计的程序走,产品出来都不一定达到你的要求。雨点釉难以烧制就在这个地方。”
圆窑
“父亲那一代人把雨点釉做到那个程度就很不错了,经济也不允许。他不可能拿出一整窑来都烧雨点釉。当年圆窑的温度当几乎都达不到要求。现在不存在了,那时不行,不能为了这几件产品把一窑提高多少度。你还得吃饭,得生存,吃饭要紧。就那个容量,那时候一个匣钵的容量要用到极致,为啥大件小件都得有?就是穿插着摆,穿插着放,插空。汤匙,酒盅,装完大件以后空余的地方都得装上。不能浪费一点火。更不可能化很大的精力用在雨点釉上面。只是闲的时候事不多了,嚯啷嚯啷弄两个烧烧看看。”
“圆窑烧成最起码是三天三宿,七八十个小时,后来有方窑、隧道窑,烧成时间越来越短,方窑十几个小时,隧道窑七八个小时,后来有了梭式窑、电窑,七八个小时。几个小时却能达到最早三天三宿的氛围,先看看升温曲线。原先是很缓慢、缓和地提升,七八个小时坡度就很大,很陡,怎样满足这个气氛,把铁系结晶逼出来?配方得要调整了。这就是不是秘密的秘密,他们没在圆窑基础上琢磨、考证这些问题,原先烧到那个温度用了那么长时间,现在时间这么短,却要达到原来的成效,必须要变。我就和夫亲探讨这个问题,你们那时候烧窑,成天成好几天地烧,产品在窑里头是一点一点升温,一点一点慢慢变化,现在根本不是这个道理,窑温升到1200℃以上,实际上是陶器表面的温度,实际内在没达到圆窑时1200℃的状态,咋能解决这个问题?你得想办法,在哪一些料上得重一点,哪一些料上轻一点?不改变光捹着老办法去弄不行,所以父亲给我那个方子做,就达不到那个效果。我就改,调整,对比,完了返回头来再去看,论证,再对比,选择,调整,舍弃,好的挑出来,不知经过了多少次反复反复。”(本文原刊于2016.04.23 颜山孝水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