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只是想讲一个故事,一个关于植物,器物与泥土的故事,一个关于信任的故事……
每一年的春天,我总是会在菜园子里寻找野生的荠菜,对我来说那是一种乐趣。我相信春天的菜地里总是会长出那样的野草,不管旧年它是被采摘的如何干净。这种习惯来源于儿童时期经常跟着小伙伴到乡间的菜地里挖荠菜,带回家里,长辈会把它拿来炒年糕,那是一种清爽清香且带着野草气息的美味。然而,它对我来讲,不仅仅是美味,寻找采摘的过程中有一种游戏的趣味,类似捉迷藏。要在菜地的边边角角,和各种蔬菜交杂的缝隙里慢慢寻找,它们长得并不一样,被阳光晒过的带着赭石色,叶子平铺在泥土上,挤在蔬菜丛中的没有被太阳照到过,长成鲜嫩的绿色,叶子向上生长。寻找发现的过程使人愉快,这种愉快同现在用泥土制作器物的乐趣是一样的,用不同的方式使用泥土,在过程里慢慢寻找各种可能性,会有失望也会带来惊喜。过程与成功无关,与结果无关,那是一种带着探索性的对于寻找未知的乐趣,是手工艺者对于泥土对于手艺的一种信任。
院子里梅花谢了,花瓣儿点点滴滴的漂在水面上,辛夷含苞待放,海棠开始发芽,樱花也精心准备花苞,一树树的茶花,从冬刚开始的时候开到春早。一切无需谋划,不必计算,在每一个相应的季节,植物从不懈怠时光,在该生发的时候生发,该开放的时候开放。这种信任原始至被忽略,因为它总是会来,甚至无需期待。那值得期待的是生长于被种植的花卉同一片土地上的各种野草,春天里的蒲公英,夏日里的马兰花,还有各种不知名的细碎小花。无数生命交织混杂在同一片泥土里面,这个唱罢那个登场,像是永无断篇的乐曲,每一个都尽力演奏属于自己的那一小段时光,不存在角逐与竞争。我想那样奋力生长的生命是对泥土的信任。
当窑门打开的时候,在我眼前未被使用过的器都是未完成的器。我期待它被人们使用,被信任地使用。
器物,被制作的过程就是生长的过程,它类似植物生长。当然这种生长跟制作者与泥土之间的信任有关。当一团泥土在手中反复揉练,手能感知它的温度,湿度,柔软度,并且慢慢寻找到一种最适合制作的度。这种信任甚至是相互的,当制作者足够了解这一份材料的时候,才能充满信心地使用它,同时这一份泥土也会源于被信任而相信这双手能够把它制作成器。温柔,对。我说温柔,我总是将一团揉好的泥温柔的放置到辘轳上,轻轻拍打使它归到圆心,温柔地使它向上生长,用双手使它像植物一样开出花朵。表面上看这种温柔仿佛不需要花力气,实质里那样生长的过程中每一次呼吸都必得缓慢而均匀,所有力量凝聚在指端,但只是凝聚,并不爆发。用一种深沉的力量含蓄温柔地对待泥土是我制作器物时的态度。和被使用的材料之间保持舒心自在的关系源于对材料的了解和尊重,不是被触摸,被驱使,而是靠感受,这种感受对我来讲就是信任,对于手艺的信任,对于泥土的信任。
陶瓷器物是一种充满人情味的物件。它的材料充满人情味。泥土对于人类而言是最早使用的工艺材料,它是那样随手可得,并能任意使用。孩童用它制作玩具,老人也可以随性将它捏制成想要的模样,无需技巧甚至不需要工具。它不像铁那样生硬,不像石头那样顽固,不像金那样昂贵,不像木头那样需要计算。它与人的距离相当接近,充满人情味。由此制作的器物,在被使用的时候通过常年与人的接触而被赋予人情味。当然我所说的是那些作者消除了个人痕迹,退居作品之后所制作出来的器物,即被日常生活使用的美的器物。不单是靠通过欣赏,而是通过使用人们才能在其中了解器物所包含的意义。这就是人和器物之间产生的信任关系,这种关系就是人情味。
在制作器物的时候,把自己当成一种材料,与泥土和在一起,与清水溶在一起,与火焰融在一起,与自然容在一起。用好的器物,把热爱生活、享受生活的人们连在一起,是手艺人的心愿。然而,我并不知道怎样的器物是好的器物。我也不知道能用什么样的方法知道何为好的器物?也许当你想一而再再而三的触碰它,想一而再再而三的回眸凝视它,想深入其中与之静默相处,大概就是人对于器物所产生的感动,带着温柔的敬重之心所产生的感动。这种感动不是让人对它一眼便惊叹,不是让人刹那有冲动,而是它能让人感到温暖和从容——只要轻轻捧在手中,再轻轻放下,这世界便连尘埃都淡定成花开的模样。是的,我想制作这样的器物,能让人感动的器物,也能被人使用的器物。
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竺娜亚
竺娜亚,浙江省工艺美术大师,高级工艺美术师。1994从事唐三彩壁画创作,1996年跟随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徐朝兴从事青瓷创作,2014年师从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关宝琮。曾受邀参加2008年中日韩三国大学文化交流、2010年第六届中国当代青年陶艺家作品双年展、2011年美国国际陶瓷教育年会、2012年第七届中国当代青年陶艺家作品双年展、2013年土耳其国际陶瓷教育年会。《如意璃龙熏》《瓷鱼》《如云行水》等八件作品被中国工艺美术馆和浙江省博物馆收藏,多次获得国际、国内竞赛金奖。(本文原刊于2016.04.27龙泉青瓷)